原来酒席里有道菜,是逯太太特地高价从江浙买来的河豚,北方人少食此物,顿时觉得稀罕。都觉得这东西与其说鲜美,不如说肥美,尤其唐先生,叼着一块滑腻腻的鱼肉愣住,半响才说:“原来这个皮糯糯的、煮出来的汤稠滑的鲜美小鱼就是河豚啊。”
逯太太笑道:“这个季节,在南边的话,不请人吃河豚,简直没有面子,不过吃多了就嫌腻得慌,可惜北平买不到新鲜草头,不然鱼汤稠稠的,拿草头来炖汤,味道最妙。”逯宇轩道:“其实这玩意就是贵,如果不贵,也就一般江河草鱼。”
唐利群喜欢这鱼,自己就吃掉了大半条,反而是宝诗,不喜欢油腻的东西,何况以前也常吃的,隧道:“我不爱肥肉,鱼肚子上的肥肉不吃。”
众人先是一惊,继而大笑,纷纷表示吃了几十年的鱼从来没有注意到鱼肚子上有肥肉。逯宇轩也直皱眉毛,说此话太过夸张。谁知宝慧也不喜欢河豚味道,无非用筷子夹了一点点,宝玥好奇道:“二姐不爱吃么?这鱼真鲜。”宝慧小声笑道:“不爱吃就是不爱吃,又不是药,非要一天三次,每次三片。”
唐夫人见状,愈发觉得自己儿子丢人现眼,显得自己一家都那没见过世面,更气得是唐先生每见到一样稀罕东西都要大惊小怪,简直丢尽颜面。她心里恹恹的,故此也就没再提什么做亲的事儿。反而是唐先生,一味对面前的美食赞不绝口,还朝逯太太打听鳝羹的做法,逯太太笑道:“不过是现杀现烹,现熟现吃,不停顿而已。”
等到晚饭过后,客厅里又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小天地,先是抽烟、聊天,然后打牌、观战,到了下半夜,吃过夜宵,便开始哈欠连连,打起了瞌睡。原先衣着挺括,神气活现,眼下一个个七倒八歪,憨态毕露。客人们吃饱喝足,这才提出要走,几个孩子早就困得上下眼皮打架。
好容易送走了客人,逯宇轩哈欠连连,对妻子说:“我是落后了,这样的聚会偶尔一次还行,多了吃不消。”逯太太嗔道:“所以说你书生气重,以后要多和大家走动才好,多少官员升迁、无本买卖,都是这种场合里得来的小道消息,你躲在书房里,还升什么官、发什么财?”
逯宇轩欲待反驳,忽又想起别的一件事,说:“上次听你说唐家那种新式四合院、带法式小楼的房子好,要不咱们也看看有没有合适的,换个大点房子,等过阵儿妈和弟弟来了,大家就一起住。”逯太太本来听得欣喜,刚要极力表示赞同,然而那句“一起住”,顿时把她将要脱口的喜悦凝结起来,只是淡淡道:“那么容易呢,再说吧。”
离逯府不远,就是北平那种很常见的老胡同,一般的宽度三米左右,最宽地方也超不过五米,完全是土路,晴天刮风满街灰尘,雨天和泥。两边的房子都是黑黢黢的,无非是些大杂院,三教九流的都有,逯太太一直想换房子,为得也是这缘故,她几次交代佣人不要把几个小姐朝那里带,宝诗和宝慧还算听话,宝玥好奇心强,得了空就想朝那条街窥探,这次午饭后出门遛弯,忍不住又朝那边过去,张妈见状,连忙跟在后面,生怕出了差错。
宝玥先是跑到家特小的店门口,只见木板搭起的一米宽、两米多长的格子靠着墙边,里面摆着烟卷及花生瓜子等,花花绿绿的十分好看,宝玥看了一会,又朝前面走,是家铁匠铺儿,里面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,一个中年妇女围着蓝布围裙正在那儿给换盆底儿。这铺子过去再走十来米,就是个大杂院,门前一个和宝玥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,蹲在那里削土豆皮。
那女孩的手指纤细灵巧,攥紧土豆,迅速挪动着刀尖子,使得薄薄的土豆皮轻轻飘下,遇到节疤,刀尖子一挑,转眼间就把障碍消除。看她准确熟练地控制着自己的手,动作十分利索可爱。宝玥看得有趣,不由把眼光朝她脸上挪去,谁知那女孩子也在看她:这孩子脸上镶嵌着一双弯月形的眼睛,怎么看都像是在笑,而这对眼珠,瞳孔大且漆黑,眼神尖锐明亮。
那女孩子见宝玥的衣饰打扮,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小姐,想了一下,似乎想说什么,究竟还是没张嘴,宝玥忍不住道:“你盆子里那个绿色的,是什么?”女孩子奇道:“你没见过?那是苦瓜。”宝玥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,“哦”了一声,说:“吃过,但是不知道它长这样子。”
女孩子听了,笑嘻嘻的把苦瓜举起来,说:“别看苦瓜,吃惯了,苦不英儿的还真好吃,要和大蒜、干辣椒一起下油锅炒。”宝玥摇头,倒吸口冷气,说:“还是苦——啊。”女孩子听了大笑,宝玥被她笑得不好意思。
两人正说话,忽听远处不时有鸟鸣声传来,其声婉转清丽,宝玥一惊,四下寻找,就见一个中年妇人提着鸟笼,四处问:“画眉要吗?画眉要吗?”宝玥被那鸟鸣声吸引,趋前张望,见笼中跳跃着两只鸟儿,赭石色的羽毛,眼眶外重重地画着一圈白色粗线条,像是啼出的泪痕。
妇人见有人过来,便趁势打铁叫价:“便宜,五块大洋元两只。”宝玥摸摸兜里,正好有攒下来的一些零用钱,她正迟疑,先前那小姑娘喊道:“喂,你可别买,这是刚从山里捉来的,还没有驯熟,难养。”
妇人听了,对小姑娘竖眉喝道:“十良这孩子真让人硌应,我也就换个嚼谷钱,何苦坏人好事?小心到你妈那里告状!”说完这话,见宝玥犹豫不决,隧道:“四元钱,两只如何?”宝玥一听这个价,当即决定买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