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从被母亲责怪字写得差,宝玥愈发勤奋练习,逯宇轩见她愿意用功,也乐得教她。自此宝玥便时常在父亲书房里厮混。父亲书房外的院子里有几株浓密高大的柏树,如今春天一到,时不时就听见浓密的树荫里有几声:“咕嘟嘟——嘟”。这天宝玥又听见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了,却不发自柏树荫里,而是从另一面——书房的对面屋顶上传来。她轻轻掀开窗帘的一角,在另一幢房子屋顶上,终于看到这种久违的鸟儿。浅浅的米色羽毛,脖子稍淡,随着叫声能看见它的小脑袋很有节奏地点了三下,脖子处的羽毛似也蓬松开来,像鸽子。
“咕嘟嘟——嘟!”它继续叫。后来宝玥问父亲这是什么鸟儿,还学着它的声音叫了几声,逯宇轩笑道:“就是斑鸠嘛,这鸟儿不会自己盖窝,是个笨鸟,所以才有‘鹊巢鸠占’的说法。”宝玥才不管它笨不笨,能天天听到这对可爱的斑鸠的叫声就是一种福气。
她在父亲书房呆久了,发现父亲写信只用水笔,信纸也有固定尺寸,语言一律是中文,但他的朋友回信,则尽是稀奇古怪的,尤其一个人的回信,毛笔、圆珠笔、打字机都用,似乎信手拈来,语言主要是中文,不过也有字母,照他父亲的话来手,实际上每封信都点缀着多国语言,字体是行草之类,看他用毛笔写中、英、法、德、意、拉丁文,广东话所谓“舞龙咁舞”,其实令人头疼不已。
父亲对她解释道:“这人就是顾叔叔,出了名的才子,可惜不在北平,要是由他来调教给你们姐妹三个做先生,那才叫福气。”
这天逯府请客,来客众多,其中就有唐家一门。逯太太对自己家的厨子极有信心,老早就让他们准备了各类食材,对逯宇轩说:“虽然是家常菜,也必是尽了心的,你就瞧好吧。”逯宇轩见她说得自信,笑道:“我以为是山珍海味,既是家常菜,难道是肥鸡大鸭子不成?”
逯太太不屑道:“你没读过袁枚的《食戒》?在袁才子那里,鸡、猪、鱼、鸭,才是‘豪杰之士’,各有本味,自成一家,海参、燕窝则被贬为‘庸陋之人’,是那种全无性情、寄人篱下的俗物呢。”
等到请客那天,逯府才是真的热闹,他们书香门第家,三个女孩子都属于文静一派,因此大家都习惯了清净。而唐家的人一进门,唐先生的大嗓门、唐太太的咋咋呼呼,还有一个猴子般不安分的男孩,立刻就用喧闹声把逯府填个满满当当。
那位唐太太,一张嘴除了吃茶嚼零食,就是不停说话。至于说她身上的衣服,竖着放就能站住,因为金线银线太多,全硬邦邦地裹在身上,她戴在手上的好几个宝石戒指,都被指节上的肉包起来,讲起来哪里买珠宝首饰,头头是道,那种一掷千金的作风,慷慨得像钱是捡来的。
而唐先生看起来极瘦,可惜眉宇之间过于精明外露,否则会显得端庄持重得多,他现在刚走上所谓的“上流阶层”,生意很辛苦,心里盘算的事情太多,一时稍不收敛,眉宇间的精明之态就变成狡诈,看上去不甚和善,说起来自己的婆娘豪掷千金,只会道:“一个女人家,能指望她有什么见识呢?也无非买买东西算了。”
真正出风头的是宝诗,照酒席中某位酸腐的话来讲“少时已有倾城色”,十二岁的她早已有美少女的矜持,礼貌背后,能令人觉察出自持身份的傲慢自大,对待毛头小男孩比如唐利群之如,爱理不理,对待女宾客则含笑不语,全等母亲代答。
唐太太很喜欢宝诗,拉着她问长问短,连宝诗的衣服鞋面都夸精致,逯太太边上说:“别看是孩子穿的,小的精细,省的了料,省不了工,不比打扮大人省心。”后来见唐太太又问:“许了人家没?”逯太太疑心她要结亲,遂装傻含混带过,唐夫人不甘心,又问了一次,就差拉手去喊“亲家母”。
结果发生了一件事,生把唐太太就要到嘴边的话,给堵了回去。
事情很简单,逯宇轩因为是南方人,家里常备一些江南的吃食和点心,其中有临安的小核桃,唐家二少爷,才10岁的利群吃了几粒,觉得味道好,奈何自己不会剥,家里也没见过这玩意,就拿了几颗去问宝诗有什么吃小核桃的诀窍。
宝诗微微一笑,懒得多讲,只说:“蒸一下,壳就会自己碎了。”
利群十分相信,回脸就要母亲买回家上笼去蒸,边上几个太太们,听了都忍不住笑,唐太太虎着脸问哪里听来的混账法子,利群自然说是宝诗。眼见得儿子被当成乡下人糊弄,唐太太满心不快,等到了酒宴开席的时候,又出了点事儿,越发使得她觉得受了冒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