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一家人用完饭,聚在小厅里喝茶,逯太太检查女儿们的功课,长女宝诗在学校里做了女红,次女宝慧新学的国画,还有幼女宝玥新近临摹的毛笔字,一起堆在桌子上。
逯太太看到小女儿的字,拎起来看了又看,皱眉道:“这哪里写字?是鬼画符吧,宝玥你到了秋天就要进学堂了,要是把字还写成这样,我都不敢去学堂接你,免得被人耻笑。”平心而论,宝玥今年开春才开始练习毛笔字,小孩子家没个定性,起初写得不好也很正常,逯太太这番批驳,未免有借题发挥、延续午间余怒的嫌疑。
宝玥听了却觉得惶恐,仿佛自己真不配做逯家的女儿,她既不会像宝诗那样撒娇讨好,也不会像宝慧那样口才伶俐辩驳,只低头不敢说话,心里难免有些怨意——这是她的母亲,多数时候是令她爱恨交加的,宝玥有时想取悦她,可是又觉得她那么的冥顽不灵,让人不可理喻。
逯宇轩在边上看不下去,说:“是我前阵疏忽了,没有盯着她练字。”说完这话,他使个眼色给边上的云姐,云姐连忙上前拉住宝玥的胳膊,说:“小姐们该午休了,春天容易乏。”
等到下午,宝玥依然神色恹恹,张妈从云姐那里知道了来龙去脉,就哄宝玥说:“待会小厨房里给你烧好吃的,有香椿拌豆腐,还有我包的饺子,饺子边儿都捏了花,好不好?”宝玥小孩子脾性,一听说有吃的,遂起了精神,说:“这些都不要,我想吃桂花糕、栗子糕。”
“哎吆,得到了秋天才有,这时候叫我到哪里变戏法给你?”张妈笑答道,又说:“你把字练好,到了开学的时候,桂花和板栗都有了,我专门做给你。”一提到练字,宝玥又蔫了,忽然想起父母中午的谈话,就问:“张妈,为什么我母亲,还有你,都喜欢男孩呢?他们就真的比女孩强?”
张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,支吾了半天,见宝玥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自己,知道不好糊弄,忙笑道:“这话怎么讲呢,也不能说男孩就比女孩强,城里还好啦,但像我们农村,还是男人顶用,比如刚才提到的板栗,不知道你见过板栗长什么样子没?外壳全是刺,以前我们老家,每年打板栗都要出事,毛栗子掉下来,下面人躲闪不及会被刺瞎眼睛。可是粮食不够吃啊,谁家要是没男人,连打毛栗子的机会都抢不到,会被人欺负。”
她絮絮叨叨半响,宝玥听了却觉得似懂非懂,就问道:“张妈,那你儿子现在还打毛栗子么?他的病好了么。”张妈苦笑一下,说:“你还记得他哎,他病早好了,现在县城一家做寿衣的铺子当学徒。”宝玥好奇道:“寿衣,是什么衣服?”
张妈不知道和小孩子怎么解释,想了半天,冷不丁边上有人插嘴道:“我知道!寿衣就是给死人穿的衣服。”张妈被唬了一跳,发现是二小姐宝慧,才拍拍胸脯松口气,宝慧继续道:“寿衣铺子的人,要帮死人穿衣服、打扮,对不对?”张妈有些忌讳,不大肯讲这个问题,只好期期艾艾地笑,说:“二小姐小小年纪,哪里懂得这么多?那不是好营生,实在也是没法子了。”
言毕,她拎起围裙边抹下微红的眼睛,宝慧却笑道:“怎么不好?死人又不会说话,你想怎么打扮就就怎么打扮,他们又不会说‘哎,帮我嘴巴涂红一点,脸蛋上擦得粉少些’,推出去也不会说‘哎,我要去左边,我要去右边’。比活人好多了。”
张妈被宝慧这话说得哭笑不得,宝玥却一把拉住张妈的衣角,轻声道:“张妈,你儿子要是赚不到钱,等你老了,我给你钱。”张妈听了不由动容,慈爱的摸下宝玥的头发,却没说话。
临到晚间,逯太太见四周没人,对丈夫嘀咕抱怨道:“下午听见张妈和宝玥说什么寿衣、棺材的,这张妈年纪大了,讲话做事愈发没个分寸。”逯宇轩皱眉道:“反正孩子要上学了,过阵儿前再换人吧。”